一条河流的记忆与表达的有效性
——评李成恩诗集《汴河,汴河》
南 鸥
在2007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与几位朋友谈到徐俊国、远观、梅依然、夏雨、红线、海湄,还谈到了90后的零落香和高璨,他们都以各自的异质,在2007年大步进入了当下汉语诗歌的现场。而在这样惊奇的梳理和回放中,我自然就对2008年充满渴望与期待,又会有那些诗人撩开他神秘的盖头呢?
无疑,李成恩是第一个向我们款款走来的诗人,但这位曾经从事影视编导,现在一所大学任职,同时兼顾小说和诗歌写作的诗人没有神秘的盖头,而只有清澈见底的朴素,她带着80后诗人少有的纯粹与安静;带着对家乡的无限眷顾和地域文化的深度透视;带着一种对现实的蔑视与超越向我们迎面走来。
有效的表达与表达的有效性我在两年前就准备对此命题展开论述,结果一忙起来就忘记了,直到去年10月在《小说选刊》的一次年会上我又无意间提及,去年12月下旬王宏甲来贵阳时,我又与他谈到我的思考,他兴奋的说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命题,而在上个月的一篇随笔《坐在伤口的旁边渴望桃花——我的2007》时,我又再次论及这个话题。
事实上,这个话题是不是命题的命题,它的提出并非是我对当下诗歌现场话语方式的否定,而是居于对当下一种盲目的潮流式的文本范式的高度警惕,居于这种潮流范式所呈现在我们视野的大面积的“公共意识”和“公共话语”对诗歌构成的致命的伤害。
我们知道,从语言学的角度说,每一个时代的话语都有其自己的话语方式,无论是诗歌、小说、散文,还是作为综合艺术的电影的话语在每一个时代都有其鲜明的特征。这个特征一是体现在审美旨趣这个层面,二是体现在对事物的进入方式上,而对于绝大多数诗人来说,他们在写作中其语言都会不自觉的进入一种潮流化的范式之中。事实上,我认为这种潮流化的范式恰恰会对诗歌的语言构成极大的伤害。一是因为人们在形成一种潮流化的表达方式时,作为优秀诗人鲜明特征的鲜活的个性化表达就会丧失,二是这种话语方式在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来看,在当时是否就是一种最有效的表达?无疑,我们无法获得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们没有判断未来的权利。而对于一个诗歌写作者来说,他的文本是否呈现出一种有效的表达,就成为他是否是一位优秀诗人的标志。很庆幸,在阅读了成恩的文本后,我获得了一份惊喜和欣慰,在麻木、庸俗、无序的诗歌现场,当大片伪诗人卷起大片伪诗潮的时候,成恩表现出一位80后诗人异常罕见的警醒和安静,我看到诗人以对一条家乡河流的抒写完成了一位诗人精神的还乡和文化的深度透视;而以一只被砍断的手臂指认了一个时代的青春被无端肢解的宿命,从而抵达对历史文化与荒谬现实的思考和批判。
这是一个感知力全面丧失的时代,一切都已经被技术与符号覆盖和吞噬,而感知力是一个诗人存在的前提。我始终认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特感知,诗人对一个时代才有开口说话的权利,否则就会深陷“公共意识”的深渊。从这个意义上说,成恩是幸运的、智慧的是敏锐的,我们先来看看《卞河,巫述》:
汴河,巫术如雨
鱼虾汇聚,炊烟里浮现女人的脸
汴河,巫术南来北往
热闹的集市上升起咒语
汴河,巫婆无师自通
姐姐病了,桃木在身上抽打
汴河,巫术疯狂
木船上唱歌,巫师下水摸鱼
汴河,巫术明正言顺
姐姐长大成人,漂亮而心猿意马
面对一条流淌自己童年的河流,诗人从巫术——这个积淀着一条河流的奇异生命元素出发,从而使诗人获得了感知的孤绝和表达的奇异,直接进入了作为一种存在的文化心理的层面,具有一种染色体的指认性和深刻性,使她对家乡河流的抒写是一种深度的切入。
与此连类的题材还有弥漫着神秘气息的《汴河,白龙》:那一年洪水淘天,白龙上天/汴河水横冲直撞,第二年,白龙下地/天与地都分不清/鸭棚倾倒,巨浪带着鸭群上天/那一年我6岁,见证人间奇迹/那一年我欣喜若狂,见证白龙上青天;还有具有神话意味的《汴河,仙女》:一个老人,他看到一个仙女/在汴河中央梳头,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后背光滑如鱼/ 她的倒影让老人迷恋/仙女梳完头在河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又钻到水底,一会儿又出现在村里/她会是谁家的姑娘/她腰身纤细,手上的木梳像一条小鱼。无论是上天的白龙,还是看不清脸的仙女,它们都与笼罩着河流的巫术一起,共同构成了诗人家乡河流的文化潜脉和鲜活的肌理,共同赋予了这条河流一种历史与文化的独特内涵与律动、飘逸的灵性。
显然,诗人这样的视角不仅揭示了河流两岸人们的存在走向,还获得一种深度文化的支撑,进而使诗人的表达获得时空的认可而无限的延伸,成为一种具有价值意义的个性呈现,而并非“公共意识”的苍白演绎和泛滥成灾。无疑,诗人的心灵向这个方位盛开,选择这样的视角,获得这样的感知,首先是因为诗人对当下存在,对历史与文化的的深度进入与独特领悟,而诗人的这种品质与才智,就已经把她与当下那些浮于存在浅表层面,只会喋喋不休吟唱公共意识的众多80后诗人严格的区别开来。
对青春的祭奠或者歌唱,从来就是任何诗人醉心的场景和曲目。诗集的第二辑诗人命名为《孤山营》,从我知道的情况来看,孤山营是一个地理概念,是诗人在京生活、工作的一个比较固定的地域,一个具体的生活环境。而当诗人把它作为诗集的一个部分来命名时,它已经由一个时代的现实存在转化为诗人的精神存在,而它是诗人的精神居所,还是精神的刑场?是青春骄傲的高地,还是青春的陵园?
我们来看看诗人心中的孤山营:
孤山营,我的清晨与黄昏
孤山营,青春与青年混为一谈
没有爱,只有工作,只有时光的手
一页页翻动书本
夜里,我听到孤山营的家禽发出
类似我那一年离家时的叹息
它们都比人善良,比人懂得爱怜
这是个没有宁静的时代
到处都是人声、读书声,动物的跑动
孤山营的一日,北京城的市民往返于近郊
公交车发出了人世最沉闷的叹息
——《孤山营,叹息》
如果说这几句我们只看出孤山营是诗人青春的露宿地,只看出孤山营的冷漠与世俗,那么,下面的诗句我们一定会看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现实对青春无端的肢解。
2007年教务处的一幕,一群少年的下场
一群与一个,他青春的胳膊被砍断,他在流血
但他的双眼里流出的是骄傲,青春的骄傲
砍断的胳膊在孤山营的草地上,是多余的
青春,对于孤山营的少年也是多余的
没有人可以教导他们,青春是独立的,正如那只胳膊
它是独立的,失血后的胳膊很快就死了
死了的只是一只少年的胳膊
而他的骄傲还在,他眼里的泪水要到多少年后
才能流下来
孤山营,动物凶猛,青春如砍断了的胳膊
苍白的青春在一场少年的打斗中停止了哭喊
谁也不能劝说青春的暴动
谁也不能平息心灵的格斗
那就让孤山营在夜里悄悄流下青春的泪水
到草丛中寻找砍断的胳膊吧
……
——《孤山营,动物凶猛》
显然,我不仅看到一只被砍断的胳膊,我更多看到的是一代人的青春被无端的肢解,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心中的孤山营是残酷现实的缩影,是青春的挥霍地,是青春被肢解的刑场,是青春死去的陵园,面对这样的肢解和剥夺,而更加让人敬畏的是诗人认为这样的青春是骄傲的,因为这实在是一种青春勃发的生命意志的张扬:谁也不能劝说青春的暴动/谁也不能平息心灵的格斗,而另一方面,因为这是一种对现实的承受,因为一个时代的青春,就像被无端砍断的一只胳膊,在孤山营的草地上,是多余的!
成恩,你触动了我的神经,一只胳膊是多余的、一个时代的青春是多余的,命运是多余的,生命的意志是多余的,这是何等的荒谬、卑劣和无耻!这是一种何等触目惊心的痛,我知道,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悲壮!
与此同时,值得庆幸的是诗人在这个麻木、庸俗的、无序的境遇中是超然的:我不是青春的导师,我只是孤山营的旁观者/对生活,我向来是理性中的孤独者。显然,只有拥有这样的超然,诗人才能获得内心的安静和纯粹,才能从精神上再次回来童年的故乡,回到故乡的汴河,回到第三辑的苦瓜芳香之中……
从结构上看,诗集分《汴河、汴河》、《孤山营》和《苦瓜芳香》三辑,但这三辑并不是平行并列的铺陈,而是逐步递进的一种思考和精神的重构。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三辑的《苦瓜芳香》显然不是简单的亲情抒写,而是重返故乡,到温暖的亲情和历史文化中寻找爱,到爱中寻找理性;是一种对残酷现实的毅然决裂与超然的昭示。因为孤山营已经演变成为一种残酷存在的刑场,它迫使诗人重新返回家乡的河流,而这样的重返又使我们对作为精神载体和文化符号的家乡的河流有了更为开阔的解读,从而使诗集的精神空间获得一种二度上升和精妙的重构。
诗人在一篇《创作谈》中写到:“《汴河,汴河》献给我的故乡!献给我美好的青春”,这是一句朴素得清澈见底的话语,但对一位深陷现实的无奈与残酷的重重包围和昼夜吞噬之中的弱女子,这样的话语再次透出一位诗人心灵的安静和纯粹,而这种安静和纯粹,无疑又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对现实的蔑视与超越,看到了诗人心灵的悠远与强大。
由于紧急任务缠身,我不得不草草收笔,并对成恩表达我的歉意,我想一定会有机会再次述说,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成恩会走得更加遥远!
2008年3月5日于贵阳
(南鸥,诗人,诗歌评论家,《中国当代汉诗年鉴》执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