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剑胆 自成乾坤
——李成恩笔下的“高楼镇系列”散论
● 庄伟杰
李成恩是新世纪以来迅速崛起的、最为活跃的80后女诗人。她对诗歌精神的独特理解,对诗歌写作的自觉追求,对地域诗歌持续深入的探索,都使她出类拔萃。她独立拍摄制作的《末代守陵人》《三轮车夫》《汴河,汴河》等“底层人文关怀系列”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及各地方电视台播出时,颇为吸人眼球。她所写的诗歌除了散见于各类诗歌刊物及收入多种重要选本外,处女诗集《汴河,汴河》一经发表和出版,随即引起轰动性的效应,网上网下赞誉有加,堪称是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并因此获得第十七届柔刚诗歌奖提名奖,进入2008年度中国诗歌排行榜之好诗榜,入围《诗刊》社第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诗集《春风中有良知》甫一出版,再次获得巨大好评。如今,她又快马加鞭地整理好即将推出的《高楼镇》,叫人眼前为之一亮。领略到她富有天才般的感知品格和出众的表达智慧,让我惊讶于她把诗歌与生活结合得如此巧妙,而在灵魂深处展示得如此完美。
实话实说,以笔者爱诗读诗写诗的阅历,无论身在海内还是海外,现当代华语诗坛似乎难见一位诗人以全景式的镜头、高密集的定格,对一个地方进行集束性或整体性的聚焦,因为这是一项有难度的写作。或许,只要写出三十首、五十首或者八十首,都会毫无疑问地站在新世纪诗歌的某种制高点,她却写出100多首。尽管数字不能说明一切。但数字背后隐含着作者为这部诗集所付出的心血和巨大劳动,不言自明。试想,一个人能有多少能耐和力量集中笔墨来表现一个地方?何况时间顶多一年。这就不得不令人惊叹和刮目相看了。
从李成恩最初推出的“汴河系列”,到后来的“孤山营系列”,我几乎一一读过。从女诗人那一程又一程的诗歌书写,从那些在语词中央回旋的诗绪,从那些属于诗人自身的精神影像和一连串符号组成的诗意世界,一切都与女诗人的独立意识和写作姿态紧密相关,既蕴含着文化意味的人文情怀,表现为她企图打通个体与历史、土地与自然之间隐秘而神奇的微妙变化的诗性体验,又体现出女诗人对于人的生存,存在意义的冷静思考。如果说,李成恩以往的作品是一场狂欢或者是一种记忆、回眸与呈现,那么,她的新作“高楼镇系列”,则是对前两个系列的自由延展。它如同一部反映高楼镇的艺术长卷,诗人运用长短参差、错落有致的镜头,凝聚成一幅幅的独运妙思的影像或画面。面对着呼啦啦缤纷闪烁于眼前的100多首系列诗篇,意料未及的是,在阅读过程中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感,应该说是在“悦”读。这种感觉在我挑剔的眼光中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被女诗人笔下的诗意世界唤醒了,而舒展的过程如同和女诗人一起走进高楼镇中,仿佛看到了地域诗歌书写的新界面,这个界面有着无穷的伸展可能性。李成恩把一个物质(理)的地方城镇,变成为内心的城镇、生命的城镇、时代的城镇、历史的城镇,像淘金者一样,她在自己寻找的根据地上纵横开掘,那份决绝地挖掘到底的行动——轻快、直接、跳跃、敏捷、睿智、奇妙、果敢而又愉快。让人怀揣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读到上一行就想读下一行,读完这一首又想读另一首。正如很多经典一样,它们像是从地下挖出的金子,在阳光下发出晶亮通彻而又扑朔迷离的光彩,又像种子一样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体里,诱惑人情不自禁地走进女诗人为我们展示的世界,那是她自己所热爱的世界。重要的是,女诗人坚守的立场和把诗歌视为信仰的自觉意识,倾力专注于诗歌写作本身,为我们构成了诗歌丰沛的、激情的、灵妙的文学性,以至于影响着我对诗歌的重新认识、理解和评价。
那么,“高楼镇系列”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呢?又是什么支撑着诗人心甘情愿痴迷于斯,并且经常来回深入于这个根据地呢?在一个越来越虚拟化、提倡功利性的时代,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城镇——高楼镇,谁愿意如此这般去折腾呢?这种带有宏大浩繁的系列叙事似乎也不合时宜,人们更关注的是近在眼前的利益得失和身边鸡毛蒜皮的算计,仿佛时代、历史和文化这些概念已可有可无,剩下的可能只有谁也无法抗拒的时间。历史成了任人肢解和拼接的图像或木偶,人的欲望在无限膨胀的同时,人的心灵空间也变得越来越狭窄。诗歌既是一种公共话语,又是一种私人的梦呓,这种双重性,使得诗歌在时代精神分裂的同时,也人格分裂了。置身于这样的现实境遇中,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现实与历史、人与自然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因果关联?对于80后的女诗人李成恩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考验。为何要在苦苦求索中寻找自己的根据地,并把“汴河”、“孤山营”、“高楼镇”作为诗歌创作的关键词写出系列诗篇?这种用诗歌写作来挑战自己的无所畏惧的精神姿态,驱使她不愿随波逐流。她依然运用带有“闪电式”的话语方式来构筑自己独一无二的诗性空间。或许,她首先是思者,然后才是诗者。因此,从“高楼镇系列”中,我们看到,她的视野一路放眼而去,她的姿态一直开放前倾,她的书写总是越来越有力量,在一路求索探险中,诗歌像信念一样,总是她最贴身的朋友。
文学的感官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容器,在优秀的诗人那里,又像一个巨大的共鸣器。只要随时随地打开自己的感官,运用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和味觉,甚至是下意识、梦幻的来整体性感受身处其中的世界,常常会让笔下的文字折射出独异的美学特征和对存在的诗意沉思。打开“高楼镇系列”,一看目录就令人吓了一跳,继而是一种震撼。女诗人对日月、对山水、对风声、对黄昏、对鸟鸣、对雪夜、对云朵、对土路、对烟花、对自己、对怪客、对花对柳、对事对物、对春夏秋冬、对唐宋元明清……都有直接而敏锐的感受。这些最基本的叙事或抒情元素,包罗万象,令人眼花缭乱。李成恩俨然是一个杰出的诗歌导演,运用神思妙悟将那些及物的词植入她的诗行中,或者选择这些作为意象来传达她的情绪和思考,而非是那种高蹈式的虚空的精神箩筐。她写风中的羊,惊奇地发现:“它们身上满是人的灵魂/小巧的嘴冻得鲜红/四只蹄子好像要散了”;写冬天里的麦苗,发生戏剧性对话和感叹:“你看我们为什么长得如此缓慢?/人世的缓慢仿佛都集中在这里”;写来自异乡的弯曲的骆驼:“它被孤独牵着/披着一块小花毯”;写镇上屋顶上冒出炊烟如同“我追赶逃跑的狐狸/它一路上划出美的弧线/爪印像花朵,印在大地上”;写所抱住的骨骼暴露的马蹄“是父亲一样的马蹄/是古树一样的马蹄”。李成恩善于把瞬间产生的灵感对应眼中观察到的对象,即将诗歌与现实场景紧密地契合在一起,让人领略到平常屑细的日常情景里蕴含的诗意。其中或弥漫着一种人性的温情,如同洋洋洒洒的春风细雨;或在顾盼之间皆有美的发现、美的感染。即使有时是带着些许的苦涩和忧郁,却具有普世人文关怀的诗歌所能带来的平和与安详。于是,她把诗歌的高贵牵引到对普通百姓的关注,写幼童、写妞妞、写寡妇、写兽医、写守夜人、写独眼人、写赶夜路的人……
“高楼镇系列”中的作品多以短小而精炼见长,女诗人以内心的隐秘与语词的律动,对物象的纷繁与芜杂作了精致的修剪、体悟和把握,同时,常常用意象和隐喻来塑造个人的内心世界,把激烈的情绪寄寓在平静素雅的文字里。在《高楼镇,美日》中,她看到“杨树静立/像我的人生”;在《高楼镇,风声》中她自语:“我是一个寻访故乡的人/我是一个寻访风声的异乡人”;她有清晰的审美诉求,“我积雪的面容快融化了/我大路朝天的冬天迎向春天/春天化身为一架马车/我是驱赶春天的驾车人/但春雪追着我/一直追到高楼镇就停止了∥我骨头上的高楼镇/我眼睛里的行云流水/我脸上虚构的家谱/现在,我要融化了/要融化秋瑾的脸/融化春风中四蹄飞扬的马车”(《高楼镇,李成恩》)。诗中有虚有实,用清晰的笔调描述自己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人生与世界。在李成恩那里,似乎不只是她在写诗,而是诗在找她,在逼她展现。或许,这正是她总是从一个地点或地域着手,为诗建立一个基地,进而捕捉现实生活中看似细微平常的感觉并加以提炼,有时似在娓娓诉说故事,或以特殊细节的呈现畅叙幽情,营造出属于自己独特的意象世界和审美空间。诗人还善于在语词间隔处留下恰到妙处的空白,让语词在跳跃之中把意象的丰富性传达给读者,让人跨越诗思的构想瞬间,看到诗人独运情思的妙处。
真正诗歌大家,真正“及物”的诗歌,真正见性灵有思想的写作者,在当代诗坛甚为鲜见。李成恩诗歌艺术魅力的营构,除了来自于天生灵敏的感悟能力、得益于兼容并包的吸纳精神外,还擅长于用细腻、诗性、新奇乃至口语化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对自然与大地、世事与人情充满了亲和与爱的态度,在其诗中始终贯穿着,具有强烈、真切而深沉的家园意识。这种对诗歌带有信仰式的追寻,特别是对于文学传统和诗歌精神的坚守、自信和从容,恰恰是当前诗坛中所欠缺的。古典诗歌对诗性修辞、景物状写等传统文学元素,在许多人看来是落后的,一经她的感知和撩拨,这些元素就不停地进行舞蹈,或者回光返照。把这些文学元素之魅力重新唤醒,指向一种高度、一种思想和精神的高度,那是对于现实与历史的思考呈现,是对现代化和精神家园的认知之后进行了庄严的寻找。
在笔者看来,新世纪以降,如果华语诗歌有高楼,《高楼镇》就是高楼;如果当下新诗有重镇,《高楼镇》就是重镇。它树立了属于诗人自己的审美境界,它孕育出当代诗歌的诸多内涵。在某种程度上,已超出了现有的诗学理论和支持。或许,用以上的话来评价《高楼镇》并不为过。如此宏大的写作计划,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李成恩竟然如此精妙而完整地支撑起来。我在猜想,这到底是她集才、胆、识、力于一身使然呢?抑或是她藉同为女性的缪斯女神的意旨,行大地与时代之命,承载起自己对现实与历史、命运与未来的担当呢?可能有人会质疑,甚至会以不屑或嫉恨的眼光来反驳我对“高楼镇”系列的解读,因为每个人的阅读趣味和评判尺度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我敢肯定,李成恩诗歌的“高楼镇”与她笔下的“汴河”一样,将成为80后诗人群中、甚至是新世纪华语诗坛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审美符号,就像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之于“边城小镇”、艾青之于“大堰河”,其显著的诗学意义,相信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清晰地突显出来。
倘若有人继续追问,到底我们从李成恩诗歌中发现了什么,那么我只能用本文词不达意的标题回答:琴心剑胆,自成乾坤!
2010年仲秋急就于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本文刊登于《诗刊》2010年11月上半月刊“每月诗星”